那被称作沈首领的中年人脸色“唰”地惨白，连忙说道：“我与那帮蛮人朝廷势不两立，我当年入宫是为……”他喉结滚动，声音发颤，“是为窃取蛮廷机要！此生与蛮廷不共戴天！如今蒙总堂提拔为云州分舵主，岂敢有二心！”

还不等焚城说话，东北角传来一声沙哑的嗤笑。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枣木杖站起身，枯瘦的手指直指焚城，开声呛到：

“沈铎当年在三法司挨了十二道烙铁没吐半个字！回来后带人端了蛮子在江左三个税关！这样的功臣，最近又左迁成了我部一州首领，坐不惯这石凳何罪之有，动动腿就要被你扣‘怀恋旧主’的帽子？”

他枣木杖重重顿地，溅起几点火星，“倒是在座的有不少人已经忘了这些石桌石倚流传下来的初衷，多少堂口、分部只顾自己吃的肠肥腰满，我看这石厅里——”老人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石厅，“光坐石倚还不够，就得每个人头上再悬上一把利剑！省的有些人忘了自己跪的是哪方水土！”

此言一出，在场众人反映各异，但金曜堂主弈天却因为“肠肥腰满”一词有些多心，手中玉胆“啪”地捏紧，面皮涨成猪肝色。他腆着肚子刚要起身，石厅穹顶阴影里忽地飘下一缕声音。

一缕声音飘落石厅，像初雪融在枯井里，听不出源头，却让满堂烛火都亮了一瞬。

“杏林堂主说得在理，谢统领也点到了根子上。”

那声音不高，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、浸透了檀香与药味的阴柔，每个字都像用丝绒裹着的玉杵，轻轻敲在人心坎上。

金奕抬到一半的屁股僵在半空，坐也不是，站也不是，脸上涨红的猪肝色瞬间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。焚城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，又缓缓松弛，只是指节捏得发白。林青垂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蜷起，又迅速松开。连墨爪堂主蜷缩的身体都坐的正了一些。

石厅穹顶的阴影里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。他并未坐在七张主位中的任何一张上，而是立在主位之后更高一层的阴影石阶上，身形清瘦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圆领袍，袍角绣着极淡的银线云纹，几乎隐没在黑暗中。

他手里没有拂尘，只虚虚拢着，仿佛拢着一团看不见的烟气。面容在阴影里模糊不清，唯有一双眼睛，平静无波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，映着下方石桌惨淡的月光。

“都是为了黄鹂的基业，为了所图大计。”此人的声音不疾不徐，带着一种抚平毛刺的圆润，“若非情势紧急，宗主也不会星夜传讯，将诸位从四面八方召来这山腹寒窟议事。”

他目光缓缓扫过下方，在金奕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一瞬，声音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宽和：“金奕堂主，坐，你是我们的大财神，石椅寒凉，委屈你了。”

金奕如蒙大赦，道了一声“多谢领事！”僵硬地坐了回去，肥胖的身躯陷进石椅，再不敢有半分异动。

目光转向焚城，领事的声音依旧平和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：“焚城堂主心系大局，急公好义，赤喙堂的刀锋所指，向来是黄鹂的獠牙。只是，归林驿之事，此刻再纠缠，非但于事无补，反而易授人以柄，引火烧身。老堂主常说，非常之时，当行非常之法，只要最终指向‘天通’，些许手段，不必拘泥。”

焚城喉结滚动了一下，鼻翼翕翕，终究没再出声，只是重重哼了一声，算是默认。

领事的目光最后落在林青身上，那潭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捉摸的微澜：“青羽堂主。”他唤了一声，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，“你肩上的担子很重，也很险。既然我们想要的东西已入手，便是天大的功劳。至于那批囚徒……既是烫手山芋，也是奇货可居。妥善安置，静待风平浪静，再移交墨爪堂细细烹制，方是上策。此次行事大功一件，老堂主对你，寄予厚望。”

林青微微颔首，脸上看不出情绪，只低声道：“领事教诲，林青谨记。”

领事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扫过全场，那阴柔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统合力：“‘天通’之兆已显，地脉异动，古物频出，南四湖底的冰山才刚刚掀起一角。天下将乱未乱，此正是我黄鹂潜龙在渊，伺机而动之时！值此关头，诸堂当摒弃前嫌，戮力同心！金奕堂主掌财货流通，当为诸堂臂助；焚城堂主厉兵秣马，刀锋需指向外敌；春熙堂主坐镇杏林，疗伤续命乃根本；星枢堂主洞察天机，指引方向不可缺；青羽堂主罗网衔枝，料敌机先；幽影堂主爪牙暗伏，审讯甄别乃尔所长；扶摇堂主雏莺归巢·分科砺刃，才使得我们薪火相传！”

他每点一个堂口，目光便在那位堂主身上停留一瞬，带着无形的压力与期许。被点到的堂主，无论心中作何想，皆微微垂首示意。

“至于谢统领所言……”领事的声音转向东北角那须发皆白的老者，带着一丝罕见的敬重，“石厅悬剑，警钟长鸣！老堂主当年立下这石桌石椅，便是要我等时刻铭记，黄鹂生于草莽，起于微末，根基在四方兄弟，在黎民疾苦！坐得越高，越要低头看看脚下的石阶，想想当年为何而聚！若有人只图私利，忘了根本……”

他声音陡然转冷，虽依旧阴柔，却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，“黄鹂的规矩，诸位想必清楚。”

石厅内一片死寂，只有领事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腹中回荡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，压下了所有躁动与不满。

领事拢在袖中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，像是拂去了并不存在的尘埃。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在阴影与月光中沉默的众人，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：“等今日议事完毕之后，诸堂诸部需依计行事，不得有误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投向石厅穹顶那巨大的天然孔洞，月光正从那里倾泻而下。他的声音忽然压低，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飘忽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：

“宗主法驾，半个时辰后……亲临‘寒窟’。”

话音未落，那道靛青的身影已如烟般自阴影石阶上消散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只留下石厅内骤然凝固的空气，和每个人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。

宗主……要出关了？！

金奕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，掌中玉胆“叮”的一声脆响，险些脱手。焚城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攥紧，指节爆出青白。林青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，随即又归于死寂。春熙摩挲挲玉蝉的手指停住。扶摇擦拭匕首的动作彻底僵住，冰冷的匕刃映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。

石桌中央，那束惨白的月光柱依旧冰冷地流淌着，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，一场更大的风暴，正在这死寂的山腹深处，悄然酝酿。

石厅穹顶那巨大的天然孔洞，月光如银瀑倾泻，在中央石桌上劈开一道惨白的光柱。光柱之外，是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，山腹如同巨兽蛰伏的腹腔，死寂无声。

石桌边缘，十几张主位石椅如同星辰沉在阴影里，椅上的人影凝固如石雕，连呼吸都似乎被冻结。领事那句“宗主法驾亲临”的余音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只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，旋即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。

时间在滴落的冷凝水声中缓慢爬行。每一滴“嗒”声，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。

忽然，阴影深处传来几声沉闷的“哐当”和刺耳的金属刮擦声！是石桌正前方那片完全无法视物的黑暗角落里发出的动静。

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，两道人影猛地从黑暗中走出，各自抱着一个沉重的藤条筐子。猛地将箩筐向石桌上一倾！

——哗啦啦！

一筐大小不一、形态各异的器物像垃圾一样被泼洒在冰冷的石桌上。有破损的花瓶，折断的兵刃，扭曲的金属构件，甚至还有些沾着湿泥的瓦罐、布帛碎片。它们在月光下翻滚、碰撞、滑落，发出嘈杂混乱的声响，打破了死寂，也惊得椅上几人呼吸一窒。

那片倾倒器物阴影处，石桌正前方的绝对黑暗里，似乎有比周围暗色更深沉的一点轮廓，无声无息地清晰起来。

几级粗糙的石阶隐藏在光影的尽头，一直延伸上去，没入更深的黑暗中。一个身影正从那石阶的最顶端缓步走下，不紧不慢，仿佛从浓墨中凝聚成形。

最终，他踏上了石桌边缘那片惨白光域的边缘。

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开来的瞬间，石桌边缘阴影中的七位堂主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提起的木偶，齐刷刷地、毫无迟疑地从石椅上弹了起来！

动作整齐划一，带起一片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。

金奕肥胖的身躯甚至因为起身过猛而微微晃动了一下，但他立刻绷紧身体，垂首肃立。焚城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再次凸起，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，同样垂下了目光。